第二十五章 运河神！你给我回来！

面对眼前的惨烈情景，我太爷爷很清楚，他马上就会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：在那些于炮火中纷飞的残肢断臂中，会有他心目中的英雄僧格林沁的。

关于僧格林沁，我太爷爷几乎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。在通州粮草兵的后代里，英雄是一种传说中的形象，他们的祖祖辈辈离战场似乎都挺远。大约从元朝开始吧，通县因为有运河存在，就成了北京城甚至是北方的粮草集运中心。这漕运，造就了以通县为根基的无数富商，包括那个《红楼梦》作者曹雪芹家在内的无数人，都从运河里捞起了数不尽的财富。但是，有一点，却是通县缺失的，那就是英雄。像僧格林沁这样从草原上征战出来的血性英雄。

通县史就是一部运河史，历史上通县的荣衰都是与运河紧密关联的，更别说作为漕运码头的张家湾了。我太爷爷祖上就是张湾人，在他们的心目中，运河水沉稳也不失雄壮，但是，运河水缺少血质的气概，缺少战争撕杀的鲜血渗透的刚烈。因此，那些老兵从战场上下来，打仗打不动了，就会被安置到通县的营队里。小时候，我太爷爷最喜欢的，就是听那些老兵讲战场上的故事。因此，我太爷爷最向往的，就是能够上战场，成为一名挥洒血汗疆场的勇士，一名像僧格林沁那样的英雄。

然而，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个玩笑。我太爷爷以为，他是粮草兵的后代，注定在后方养马屯糖，而无缘战场。闹得再狠，也就是一个人站在苇荡子搭就的舞台上，吼上几嗓子与英雄关联的戏词。没想到，此时此刻，命运却将他推向了战场的第一线。但是，让我太爷爷想像上千次万次，他向往的战场都不应该是眼前这样的情景。

我太爷爷遗憾的，不是这仗打输了，也不是因为死了那么多人，而是遗憾自己是一个站在敌人身边看热闹的人。仗打到这份上了，他连杆枪都没有拿起来过，甚至在体内的热血都已经沸腾地灼开了皮肤，他自己都听得到血管爆裂的声响了，他还是没有朝着敌人放过一枪。

“张守备，尔一定要牢记，这场仗肯定会死很多人。不管是谁，哪怕是我僧格林沁，也可能会死在这一仗。但是，我们得死得有价值，死得有尊严，要死在关键的时候。我们的死，一定是要用敌人来陪葬的，一定是要让敌人付出代价的，一定是要用来悍卫大运河防线的。”僧格林沁在我太爷爷前往敌营当密探时，曾单独找过他谈话。现如今，那些锵锒有力的话语声，都还在我太爷爷的耳畔萦绕着。

那一刻，我太爷爷的第一反应，就是想把和自己人最近的那个洋毛子司令掐死，或者拔下他腰间的佩剑刺死他。但是，我太爷爷的头脑却是异常地清醒，即使他能够杀掉一个洋毛子司令，这会也救不了他心目中的英雄僧格林沁。或许，只需要一分钟甚至是几十秒十几秒的时间，僧格林沁这个名字就将以“永垂不朽”的形式，在运河畔标注了。

危急之刻，我太爷爷的眼睛落在自己身边的一箱箱炮弹上。这些炮弹的箱子，还留着我太爷爷的汗水。没有办法，潜伏在敌营，他也只能忍辱负重，和那些民伕一起帮洋毛子扛炮弹箱子。这些一箱箱打开了木头箱盖的炮弹，像是一个张开血盘大口等待着吞噬生命的怪兽一样，让我太爷爷时时刻刻地感恐惧。他甚至希望那都是一些哑弹，或者是炸膛弹，打不响或者干脆就在英法联军的炮膛里就炸了。然而，他以河神名义发出的诅咒却一次也没有奏效，反倒是河对面的清军那些明显射程不够的火炮，接连出现了好几次炸膛，在清军的阵地上腾起滚滚黑烟。

再抬头，那边僧格林沁还是动真格了，他已经甩掉了身上的披风，大步甩开他那其实已经老迈了的脚步，正一步步地靠近英法联军炮火的射程之内。那时，英法联军的大炮已经停止了射击，所有炮口都对准了僧格林沁带队冲锋的这个方向，只等老将进入他们的死亡区域。

“僧大帅，别过来！”急出一身汗也没有想出更好办法的我太爷爷，只得把自己搭在肩上的衫子一拉，往身边英法联军用来润滑炮膛和炮轮子轴承的油桶里一浸，一手打开火熠子，迅速就把衣服给点燃了。

英法联军那边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僧格林沁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了，没有人注意到此刻那个平日里点头哈腰的马伕，会以如此壮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历史使命！等到我太爷爷衣服燃烧时的火光被注意到时，他已经整个人扑到了那些连引信都已经打开了的炮弹上面。为了防止燃烧的衣服被人扑灭，我太爷爷像一只护犊子的老鹰一样，张开双臂整个人跌停在炮弹箱上面。

“快！快！把他拉开来，灭火！”那个咯噔死你（司令）自己往后退，却让手下的士兵去拉开我太爷爷，还要把火给灭了。然而，那些士兵也不傻，这会，他们恨不得长上翅膀飞离这个地方。于是，那些士兵虽然手中的来福枪雨点一样冲着我太爷爷的后打去，人却纷纷向后退去，连那些本来准备发射炮弹的炮兵，也一同快速离开大炮跑开了。

多少年来，我一直认为，这世界上最响的爆炸声，不是原苏联的中子弹爆炸，这世界上最惨的爆炸事件，也不是日本本土的原子弹爆炸。全世界，有人类文明以来，最响最惨的爆炸，是1860年9月19日中午11点半，在北平与通县交界的八里桥桥头响起的那一次爆炸。我那一米八几大个威武英勇的守备正五品官太爷爷——张运生，用他的生命作为爆炸的引燃物，引爆了运河儿女抗击外辱的史诗般的爆炸！

那些只恨爹娘少生了几条腿的洋毛子，虽然使出了吃奶的劲逃窜，但还是没有能够逃出爆炸杀伤范围，当即像是纸鹞子一样，被爆炸的气浪炸飞了起来，在存放炮弹区域周围，散落成失去了魂魄的肉壳。

僧格林沁听到爆炸声，就停住了冲锋的脚步。他就站在八里桥的对岸，看到了他的爱将：张运生。他看到了张运生在空中，在八里桥的空中，像是一个庄严地神灵一般，在空中飞翔，飞得很远很远，然后轻轻地飘落进运河里的苇丛中---

“运河神！你给我回来！”长须向空，年迈了的僧格林沁向长空呐喊，期望那在空中飘飞的爱将能够听得到他的命令，向他集结。战斗还没结束，他需要他的勇士与他并肩继续战斗下去！然而，我太爷爷在空中向僧格林沁挥了挥手，没有说话，也许，累了，也许心伤了，也许生他养他爱他以他为荣誉的运河在招唤他。

一切，一切都很快就归于宁静，然后又归于战争的撕杀与呐喊，但是，那一切，都已经远离了英勇的运河神！